旅美作家聶華苓:我流亡三輩子
來源:鳳凰衛視
鳳凰衛視12月11日《解碼陳文茜》播出“文學組織之母聶華苓:我流亡三輩子”,以下為文字實錄:
陳文茜:今天我要向大家推崇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她今年87歲,她的名字叫做聶華苓,她的父親是曾經替國民黨政府在民國時代,在貴州平樂縣擔任行政專員,所以說起來不是什麼大官。她11歲的時候武漢人,就在大年初三的時候,她媽媽到朋友家裏頭去打麻將,然後結果本來很開心,張燈結綵的喜氣洋洋,進了朋友家,每個人臉色都很怪,旁邊看了一個報紙,每個人都看那個報紙眼神很奇怪,大家都說,口氣都這樣非常猶豫,她媽媽想拿報紙看,他們說不要看報不要看報,她媽媽堅持拿起了報紙,結果打開報紙,當時是民國政府的時代,頭版就是她的父親在貴州被殺害了,被紅軍所殺害,當然那個是民國時代,他的說法就是被共產黨殺了,這是她的父親,在她11歲的時候。
後來在1949年,她25歲,那個時候她已經從中央大學文學系畢業,她曾經寫了一篇叫做《變形蟲》,一個諷刺性的散文,那時候他們全家,也就是跟著她的媽媽跟小孩,就逃向了台灣。那時候她回憶,她的人生的路永遠跟世間的路是相反的,所有的人多在逃難,她本來那時候有一位未婚夫,她要進武漢城裏頭見未婚夫最後一面,結果她往城裏跑,而城裏的人都往外面跑,聶華苓回憶起來,她的一生都是如此,來了台灣以後,她非常了不起的和當時台灣自由主義的所有知識分子,包括雷震、殷海光等人辦了《自由中國》,《自由中國》她擔任文藝版的主編,當然她沒有在政治的第一線上,可是眼看著雷震去坐牢,《自由中國》被封,從25歲的女孩這麼勇敢到36歲,38歲她認識了她後來的美國丈夫,後來她到了美國的愛荷華,她可不是去那裏享美國人的清福,她成立了一個國家寫作計劃,而且邀請全世界1200個文學的良心到她那個地方。
而這些寫作計劃裏頭有左派、有右派,有來自共產世界裏頭的作家,有來自中國大陸的作家,有來自台灣的作家,有來自台灣裏頭是屬於左派的,也有屬於右派的,各種類型的作家在他那個地方,在他的客廳裏頭甚至是以色列跟埃及的作家在她的客廳裏頭就吵起架來,但是她就是這麼擁有母愛的,而且她個人又是一個很棒的文學作家,最近有一個關於她的紀錄片上映,叫《聶華苓三生三世》特別推薦給鳳凰的觀眾朋友。
文學組織之母聶華苓:我流亡三輩子
解說:如同無數戰亂的大時代兒女,一生註定要流浪漂泊,旅美作家聶華苓形容自己是一棵樹,根在大陸,幹在台灣,而枝葉則在美國的愛荷華城。
聶華苓:愛荷華的家就是在那個山上,我們剛搬去的時候,在我那個書房,可以看到窗外的河流,我突然想到,我是從長江來的,這條河就是愛荷華河,那條河好像是長江,所以兩條大江匯合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解說:漢江匯入長江的武漢市,是聶華苓的故鄉,而祖父與父親的官運仕途則是民族多事之秋的寫照。
聶華苓:我的祖父是個詩人,他一輩子沒做過官,他總抱怨他沒做過官,(原本)有一個縣長的職位他就坐轎上任,結果革命成功了,他又回來。我父親是(武漢)警備司令部的參謀長,那時候桂系在武漢,很短的一個時期,桂系就被蔣介石打垮了,(我們)就(躲)在日本租界住下來。
現在回想起來就是說,在自己土地上是個外國人,是個外字。
烽火離家求學 聶華苓含淚別寡母
解說:聶華苓曾回憶兒時在日租界的日子,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浪到13歲,而這只是她一生流浪的開端。父親在1936年被共產黨紅軍殺害,眼看武漢就要被日本人佔領,母親只得帶著五名年幼的子女逃到宜昌的三斗坪,她14歲時,母親堅持要她獨自一人去恩施上學。
聶華苓:我母親說不行,你非去不可,你一定要讀書的,一路就從很偏僻的鄉下走到鎮上,上船,一路就講啊,你要怎麼樣,走的時候看到我母親在岸上已經相當遠了,就哭啊哭啊哭啊,我母親站在那裏也哭。抗戰真是苦,早晨就是一盤炸黃豆,(學校)一天一個大饅頭,硬得不了得,我們加它炸彈,一天吃一個“炸彈”,比方說早上吃稀飯,聽得見有人在刮飯桶,刮啊刮啊,把最後剩的一點點稀飯都颳起來吃。
共軍節節勝 聶華苓攜家人逃亡台灣
解說:聶華苓大一那年,抗戰勝利,原本以為不會再流浪了,沒想到,國共內戰爆發,解放軍節節勝利,父親是被紅軍殺死的聶華苓看到解放軍進城心裏頭就毛起來,堅持帶著母親與弟弟妹妹離開大陸,逃到台灣。
年僅24歲的她,為了養活一家口子,白天在自由中國半月刊擔任編輯委員,晚上則到台北商專業間部教英文。一晃11年過去過去,而逃命的日子並沒有結束,因為尖銳批判國民黨,批判蔣介石,發行人雷震等4人在1960年9月4日,以涉嫌叛亂名義遭到逮捕。聶華苓一家整日受到監視。
聶華苓:在台灣我是外省人,而在台灣的外省人中,我又是個外人。總是外外外外外的。
蔣勳:(這件事)決定她後來離開台灣,不在華人的世界而到美國,所那個也幾乎是她的結,好像變成了她的情結,她一直結在那個結上。
白色恐怖牽連 聶華苓身心困頓
解說:經濟拮據,身心困頓的聶華苓開始寫作,1962年,她失去相依為命的母親,卻也遇見後半輩子相知相惜的第二任丈夫,美國詩人保羅安格爾。
聶華苓:余光中請吃飯,這個,也就是一桌人,十一二個人,大概是余光中吧,把我放在他(保羅)旁邊的位置,“噢”他好像很驚奇我在那裏。你知道他就談笑風生,他也講些笑話,讓大家笑,突然有一下他停了,他說你想去愛荷華嗎?
聶華苓遇一生摯愛 第三世流浪至美
解說:1964年五,聶華苓離開了台灣,來到第三世的愛荷華城,先擔任愛荷華大學的駐校作家,後來在1967年和保羅創立國際寫作計劃。
林懷民:他們邀請來自全世界的作家,而在國際寫作計劃的核心地點,就是聶華苓家的客廳。
季季:她的家其實就是一個小型的聯合國。
蔣勳:比如那一年,我記得好清楚,因為埃及跟以色列正在打仗,所以那年有埃及的作家,也有以色列的作家,他們見面一講話就把酒杯丟過去,然後我們旁邊人都嚇死了,大概四個月以後,我們離開愛荷華的時候,我記得好清楚,他們在機場兩個人抱著哭,我覺得這個是給我很大的震動。
保羅安格爾:他們之間就沒有戰爭,我認為,這應該代表一種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有想像力的人,了解並任一切有想像力的人,如果你們讀詩給對方聽,你們之間就沒有戰爭。
聶華苓牽成兩岸文壇30載首次交流
解說:聶華苓與丈夫總共邀請70多個國家,主要都是鐵幕國家或獨裁政權下,近千名作家前來,多數遭受過政治迫害,其中包括許多兩岸的作者。
林懷民:台灣的作家和大陸的作家,同文同種,也互相閱讀作品,但是事實上,大家是非常陌生的,那麼,在這裡面大家開始有了第一步的交流。
在柏林圍墻被挖下來之前,那個墻在愛荷華已經被拆除了。
聶華苓創IWP獲提名諾貝爾和平獎
解說:國際寫作計劃讓聶華苓與保羅安吉爾在1976年被提名諾貝爾和平獎,也讓愛荷華這個保守的古城獲得聯合國該課文組織青睞躋身全球三大文學城之一。而不管家裏的客廳擠進多少人,聶華苓與保羅安格爾最掛念的還是彼此。
蔣勳:她永遠在叫保羅,保羅,保羅,永遠在叫華苓,華苓,他們永遠在找對方你你講得很好,好好笑。
奔波蘭領獎 摯愛猝死芝加哥機場
解說:只是再如何相愛的兩個人,總是有人要先走一步,1991年的3月22日,安格爾夫妻受邀到剛剛解體的波蘭領獎,在芝加哥等專機時,保羅安格爾跑去買份新聞週刊,卻一去不回。
聶華苓我一去看到他倒在那裏,他們在急救,別人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我說他是我丈夫。我知道他已經完了,那個時候,我就就覺得他已經是完了,那時候我根本連哭都哭不出來。
沒有丈夫的日子 聶華苓:一片空白
解說:一生經歷太多生離死別,總是當個異鄉人的聶華苓,沒再離開愛荷華城,那個曾豢養各地文人騷客的客廳,保持著1991年的模樣,報道保羅安格爾過世的新聞剪報,還擺在樓梯邊的一張凳子上。而要與這三生三世道別的那天,想穿著絲綢衣裳也早已準備好了。
聶華苓:我就好象一個河,流到一個什麼地方,就讓它慢慢地流,慢慢地烈,原來是長江大河,到了最後,慢慢地小了小了流的速度也慢下來了,慢慢地,到了一個山洼裏,就停下來了。無恨、無悔、無怨,我說,時候了了,說聲再見,招招手,隨風而去。
三生三世聶華苓
陳文茜
2012年12月08日
大時代的動亂史,一名女子誕生。聶華苓與林徽因、齊邦媛等出身世家女子不同,父親不過是民國年代早逝的貴州貧窮行政專員。1949年她和一大批不知所以的人一起逃難至台灣。不過25歲的女子,當時便出任《自由中國》文藝主編。「自由主義的理想」是中國的一座聖山,在朝聖人群中,聶華苓是一位不空談的知識女青年;她捲起袖子,與雷震、殷海光等人共事,看著他們發表「反攻無望論」,盯著《自由中國》被封刊,望著雷震被逮捕。聶華苓始終沒有離開,從25歲到36歲,她雖未站在抗爭第一線,卻目睹「理想」的自由中國被出賣。「俠」字橫亙一生,當眾人捧著胡適當大儒時,2004年她出版自傳體《三生三世》,對胡適於雷震事件中懦弱退卻,堅持記錄於史。
開啟當代文人視野
聶華苓將自己的人生分為三生三世,一生一世在大陸,一生一世在台灣,一生一世於美國愛荷華。38歲她巧遇一生的愛人Paul Engle,這是聶華苓的第二場婚禮,卻是人生唯一的摯愛。《三生三世》紀錄片中,描述詩人Paul初見聶華苓即被她「美麗的個性怔住了。」兩人第一次獨處散步,保羅向星星許願,那個願望是可以一再地看到她。
這場至死不渝的愛情綿織地如此動人,不因初始邂逅如此浪漫,而是兩人共同擁抱了世間無私的大愛。聶華苓移居美國後與丈夫共同經營「愛荷華工作坊」,推動國際寫作計劃。此計劃共邀請1200多位國際作家,包含80名華人;其中白先勇、楊逵、王拓、林懷民、蔣勳、向陽、張大春、丁玲、莫言……,都是寫作計劃的成員。蔣勳回憶愛荷華經驗,不只打開個人視野;更記得當年聶華苓同時邀請一位印尼作家,蔣勳以成見問他:「為何印尼要排華?」那位印尼作家大哭,質問蔣勳:「你知道你們華人在印尼做了什麼嗎?」聶華苓有時會刻意邀請以色列及巴勒斯坦作家同一年參與寫作計劃,讓每一個社會的知識良心,學習別人的眼睛,理解世界。世人知曉聶華苓已夠少,知道的也只定位於「當代中國文學之母」;但他們夫妻遠遠超越左右、現代與鄉土、大陸與台灣,……他們不參與論戰,只擁抱文學的良心。
聶一生摯愛1991年心臟病發過世,當時他們正於旅途中轉機前往波蘭。保羅死於芝加哥機場,那段路途主為了波蘭團結工聯執政後頒獎給他們夫婦,感謝波蘭暴政時聶華苓對異議作家的支持。
其實聶華苓本人也是一位卓越的作家,她的作品《桑青與桃紅》曾獲「美國書卷獎」,從年輕寫到老,寫顛沛,寫人性的分裂,寫問「中國人,你到底犯了什麼罪?」年輕的桑青到了結尾成了桃紅,一個異鄉遊蕩的狂人。聶自言:「我不僅寫一個人的分裂,也寫著中國受難的分裂。」她作品下的主角沒有歸宿,因為歸宿對漂泊的中國人,是場奢望。
我喜歡《三生三世聶華苓》紀錄片的英文名稱「One Tree Three Lives」,她是一棵挺立筆直的樹;當喧囂的人都走後,歷史該留下、也會留下她的名字。
我的陳文茜
http://www.appledaily.com.tw/appledaily/article/headline/20121208/34692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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